作者：朱 惠 国
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止庵，江苏荆溪（今宜兴）人。清代常州词派重要理论家。一般以为，常州词派虽然由张惠言创立，但使词派理论系统化并产生较大影响力的，是周济。周济是词论家，传统的文人，但一般人想不到的是，他的人生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如果以道光八年，周济四十七岁为界，他的一生可以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主要是以侠客、豪士、小官吏的面目出现，后期才是文人、词论家。
周济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可以从他的名号谈起。先说他的名。周济现存的传记有四种：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沈铭石《周止庵先生传》、丁易《止庵先生家传》和徐士芳《书周进士济》，其中沈传和丁传都提到周济名字的来历。沈铭石《周止庵先生传》:"(周济)父仁，多学，有孝行，梦颠僧驱虎人室而生，先生故以济名。"丁传也有类似说法。这种说法显然来自民间传说，属无稽之谈一类。但周济的出生与济颠和尚联系在一起，则恐怕与他以后的行为与性格有关。关于周济前期生活中的狂放与豪情，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有这样的记载：当时淮南一带的商人非常看重周济，争相请他，"遂措赀数万金托君办鹺淮北"，但周济拿了钱并没有到淮北去办事，而是用来买美女，养豪客和剑士，过酒楼则"酣歌恒舞，裙屐杂沓。间填小乐府，倚声度曲，悲歌慷慨"。不仅如此，喝醉酒以后还拿着丈八长矛，挥霍如飞,满堂如风雨大作。酒醒后则磨墨数斗，或纸上狂草，痛快淋漓，或放笔作山水数丈，云垂海立。据说"见者毛发竖，人皆莫测君何许人"。的确，这样的形象与人们心目中的周济完全不一样。他还曾放出大话:希望得到十万金，用来设置义仓、义学，赡养各位族亲；并且要置书数万卷，招徕东南一带不得志的读书人，使他们分治经史，各尽所长。显然这想法过于理想化了，而且与周济的能力、地位也不相称，因此魏源以为"所志皆恢阔难就"，但其豪侠之气则可见一斑。
周济这种豪侠性格的后面是他的用世之志。周济与其他常州学者一样，治学讲究大义，注重实用。据沈铭石《周止庵先生传》:周济年幼时就很聪明，九岁能作文，长大后显得与众不同，也比较自负。好读史书，尤其喜欢看古代将帅兵略，空闲时则学习骑马、射箭等军事技术，"艺绝精"。他有用世之志，因此更加发愤，积极探求有用之学。他的读书方法也与一般的读书人不一样，据丁易《止庵先生家传》介绍："读书明大义，不屑为章句之学"，"求六经三史，以期实用"，这和清中期乾嘉学派的作风完全不同。当时他身边有一批同道者，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具体介绍了他与同郡李兆洛、张琦及泾县包世臣一起讲求经世之学的情形，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兼习兵家言、习击刺骑射"，并注重交江、淮一带的豪士，互习所长，尽通其术，甚至还练习排兵布阵之法。
周济于嘉庆十年中进士，官淮安府学教授，因为与知府王毂不合，称病回乡。以后客游宝山、京口、扬州等地。期间豪情不减，所学有用之学"也多次让他一展身手。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用十分生动的语言记录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宝山。当时海贼出没江、浙一代，宝山县令田钧邀请周济前往商量海防的事情，因此他在宝山客居了好几年。癸酉（化春，田钧的母亲去世，但是河南、山东一带天理教起义，局势很乱。田钧是巨野人，巨野与被天理教占领的曹县相邻。他想到母丧在家未葬，又想到自己身牵官累不能回，日夜忧泣。周济慨然请求代行，约四川武举任子田同往。七昼夜奔驰二千里地，到达巨野。当看到田钧家没事，就往来曹、济间，行视各郡邑的防守与作战情况。路上突然遇到曹州天理教教徒数百人，周济便与任子田下车各持一枪，杀死前面的二人，重创数十人，天理教的人被打败，全部退走。当时山东盐运使刘清剿贼有名，与周济交谈十分默契，希望把他留在自己的幕下，周济则以事情已经平息为由，谢绝了他的邀请，并作山东新乐府数十章，以代诗史。从巨野回来后，又发生一件事。因田钧家欠官银四千馀两，檄追甚急。周济急公好义，用自己的房屋十馀间以及良田五十亩代为抵偿,事情才得以平息。
第二件事发生在周济路过京口时。当时丹徒县令屠倬，因洲田的确切面积无法确定，引发居民的纠纷与诉讼，久拖不决。周济对他说：明日请准备好鞍马和差役，我为你去看看。第二天早晨周济来到测量现场，先丈量一处，数好有几步，然后叫差役往前行走，走到规定的步数停止，让人骑马赶到停止的地方，作上标记。再叫差役前行，如此反复。从早晨到中午，纵横都是这样，总共走了八十馀里。回到办公处，叫人报上所标记的数字，用开乘方的方法各乘除之，得出洲田的准确面积。周济告诉屠倬说：这是用测远的方法来计算面积。以后各位幕友都按他的方法去做，确定了洲田的实际面积，然后就申报定案。魏源感叹道：周济"学有实用如是"。
第三件事是在扬州。当时两江总督耳闻周济的名声，路过扬州时就邀请他到船中相见，纵谈兵事。对他说：你是一个将才，但现在天下太平，无法试出你的军事才能，姑且让你去淮北辑拿私盐武装，试试才能如何？周济笑着同意。总督命令淮北各支部队以及所属州县都听周济号令。当时淮北私盐武装千百人结为一群，武器也十分精锐。周济先招募豪士数十个，再招募士兵，教他们军事技术。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这些人都可用了。然后侦察到私盐武装大部分人马在安东一带，马上出兵攻击。周济多次打败私盐武装，并活捉了一些人。经过周济的努力，私盐武装逐渐在淮北一带消失。周济向总督辞职，同时告诫说："鹾务不治其本而徒缉私，私不可胜缉也。"表现了他清醒的头脑与远大的眼光。
这三件事如果不见周济的传记，一般读者可能根本不会相信这是常州词派主要理论家周济的事迹。
再说周济的"号"。据魏滬《荆溪周君保绪传》：一日，周济幡然悟悔道，"吾数年一念所误乃至此"！于是散尽钱财，不再与江湖中人往来，并作五言诗自责，责其过多留意兵、农之事，有违他自己原本的志趣。于是自号止安（庵），表示要与过去告别，开始安定的书斋生活。他离开扬州，寓居金陵的春水园。这一年是道光八年（化^^)，周济正好四十七岁。从此潜心读书、著述，开始以学者的面目出现。
作为学者，周济的才华表现在多方面，除了词学理论外，还在史学，文字学等方面有所建树，著有《说文字系》4卷，又著《晋略》80卷，"以寓平生经世之学，借史事发挥之"。周济后人编有《求志堂存稿汇编》，该书有任道镕序，对其一生的著述作了总结："先生竭二十馀年之心力，撰成《晋略》，补正史之缺，其功当不在迁固之下矣。所著诗、古文、词以及《韵原》、《字系》诸书，合二百馀万言。"可惜经历战乱，周济不少著述"兵燹后散失殆尽"，"后世苦志搜罗，仅得《史义》、古文各二卷，诗、词八卷，《折肱录》一卷，汇为一编"〈《求志堂存稿汇编》，光绪十八年刻本〉。现《求志堂存稿汇编》总目为：《味隽斋史义》2卷、《介存斋文稿》2卷、《淮鹾问答》15条、《介存斋诗》6卷、《存审轩词》2卷、《折肱录》1卷、《本传》（附录）。这大概已是当时所能见到的周济主要著述了。
当然作为常州词派的主要理论家，周济的成就与影响主要还是在词学方面。关于周济的词学经历，他自己在《词辨自序》中的一段话讲得非常清楚，可以参阅。简要地说，他真正学习写词是十六岁0796，嘉庆元年〉，当时年少气盛，加上生活比较狂放，如魏源就说他"酣歌恒舞，裙屐杂沓。间填小乐府，倚声度曲，悲歌慷慨"，创作主张与创作风格应该比较随意。二十四岁0804，嘉庆九年）遇见董士锡，并拜董士锡为师，据他自己说"晋卿年少于余，而其词缠绵往复，穷高极深，异乎平时所仿效，心向慕不能已"（《词辨自序》〉。董士锡是常州词派创始人张惠言的外甥，词学上"师其舅氏张皋文、翰风兄弟"。常州词派论词讲究"意内而言外、有"变风骚人之遗"，要求"旨深词约，渊乎登古作者之堂"。周济受常州词派影响，并成为其重要成员，是从这时开始的。但周济又以为晋卿虽师二张，所作实出其上"。不仅董士锡与张惠言不完全一致，即他自己对董士锡也不是章盘接受，他说："予遂受法晋卿，己而造诣日以异，论说亦互相短长。"具体来说，开始时董士锡论词喜欢张炎与周邦彦，而他不喜欢，过了一年，董士锡也不喜欢张炎，而他却渐渐喜欢周邦彦了。以后在对秦少游、姜夔、蒋捷等人的评价上两人也不完全一致。总的来说,他尽管拜董士锡为师，但两人的词学观并不完全相同，师生之作时代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特征，后人或因为所处环境不同，或因为个人美学趣味的不同，产生了宗南宋或宗北宋两种不同的倾向，这就是所谓南北宋之争。南北宋之争早就存在，但到了清代尤其激烈，成为清代词坛一个比较热闹的话题。常州词派从张惠言开始，一直以温庭筘词作为创作的最高境界，从南北宋之争的倾向性来说，属于偏向北宋的一路。但尽管如此，张惠言并没有排斥南宋词，表现了一种兼容南北宋的理性精神和学术的宽容性。周济在这一点上继承了张惠言的思想，提出崇尚北宋，融合南宋的词学观。其四，浑厚说。这是周济的理论创新。周济将词分成三个境界:拙率的北宋词、精致的南宋词、浑涵自然的北宋词，并以第三境界，即北宋词之高者为最高境界。北宋词之所以被周济所重，除了拙朴、自然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浑厚"。周济所谓"浑厚"是一个完整的概念，既有内容的因素，也有手法的因素，"浑以"厚"为基础，"厚"又需浑化无迹，两者密切相连,难以区分。"浑厚"是周济论词主要的审美追求之一。总之，常州词派的词学理论经周济的改造实现了飞跃性的'突破，其突破的标志主要有两点：一是将一种词学观点发展成一种词学体系；二是初步将常州词派从常州学派的笼'罩下独立出来，使其理论体系的基础建立在文学的土壤之上。周济是常州词派理论的真正奠基人。
豪士、侠客、文人集于一身，这在中国历史上也许并不鲜见，但在乾嘉学派盛行的清中期文坛还是比较难得的，这是词学理论家周济身上特有的魅力。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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