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悲观的学者预测,大约一百年以后,如今仍屹立在埃及土地上的古代建筑将不复存在,犹如一个世纪前神庙和墓室墙壁上的彩色壁画和浮雕都不见了踪影。埃及政府显然陷入了两难的绝望境地:一方面,作为国民经济支柱产业之一的旅游业不能受到限制;另一方面,国家没有足够的资金对濒危文物进行彻底的修复或加以永久性的保护。
韩少华
近日埃及处于多事之秋,连日来的政局动荡使其成为国际关注的焦点。在动荡的时局中,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古埃及文明的相关遗存和文物的保护也遭遇到严峻的挑战。但是,这或许仅仅是这一璀璨文明所经历过的无数劫难之一。德国海德堡大学埃及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金寿福近日就诞生于西方工业化及殖民主义进程下的埃及考古学与当下埃及文物保护现状接受了《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专访。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以下简称“艺术评论”):埃及政局近年来动荡不断,这对于埃及的文物保护有什么影响吗?
金寿福:2011年1月,有暴徒在混乱的政局的掩护下,砸破博物馆的玻璃并偷走了数件文物,最后追回来了数件,而当时的埃及文物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哈瓦斯甚至声称将建议设立专门的文物警察。与两年前不同的是,最近几个月埃及发生的事件,似乎对文物并没有造成很大的破坏。现在,旅游业在埃及国民经济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从19世纪中期开始,埃及不断地尝试借助工业化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但是收效甚微。对自然资源匮乏、人口众多的埃及来说,保护文物和发展与之相关的旅游业似乎是唯一一个至少在短时间内能够奏效的手段。与之相关联,埃及政府在文物保护方面做了很多努力,制定了严格的文物法。上个世纪德国一个博物馆购买了一件古埃及文物,买家称购买时不知其为非法盗挖所得。埃及政府得知以后,不仅索回了文物,而且拒绝向该博物馆相关人员签发入境签证。在向游客展示位于吉萨的金字塔和位于卢克索的王陵和官吏墓时,埃及文物部门也采取了许多旨在保护这些古迹的措施,比如周期性地关闭一部分金字塔和墓室,在墓道内架设隔离带等。尽管有这些预防性手段,埃及文物尤其是露天的神庙建筑破损的趋势无法阻止。土地的盐碱化加速了建筑物地基部分被腐蚀的进程,有些悲观的学者预测,大约一百年以后,如今仍屹立在埃及土地上的古代建筑将不复存在,犹如一个世纪前神庙和墓室墙壁上的彩色壁画和浮雕都不见了踪影,只能在图册或照片中领略它们当时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文物是不可再生的珍稀品,埃及政府显然陷入了两难的绝望境地。一方面,作为国民经济支柱产业之一的旅游业不能受到限制,反而应当大力发展;另一方面,国家没有足够的资金对濒危文物进行彻底的修复或加以永久性的保护。选址于吉萨高地的新埃及博物馆原来预计2002年建成开馆,借以庆祝老馆落成一百周年,不料后来工期由于各种原因被拖延。即便保守的人当时也以为,历尽沧桑的埃及博物馆值一百一十周年庆时总能够光荣退休。不料,紧邻解放广场的这座建筑物甚至目睹了波澜壮阔和马拉松式的民主进程,但是位于开罗西南郊应当接替它的新馆仍然遥遥无期。
艺术评论:目前各国在埃及的考古活动是怎样的?埃及是如何看待外国人在本国从事考古发掘活动的?
金寿福:埃及在传统上就是既缺乏考古资金,也欠缺考古技术。所以100多年来,埃及都是采取这样一个模式,即西方国家出人出钱,埃及发放许可。埃及进行的考古发掘,会需要雇佣当地的民工来帮忙,这能解决就业,而考古队也会在本地产生消费,所以考古活动居然是埃及的创汇手段。
外国来的考古工作者把考古的成果(在殖民时代就是直接把出土文物带回到西方的博物馆成为藏品了)带回去以后,也能为埃及做宣传,当很多西方观众在博物馆看到埃及的文物,有可能会萌发到埃及去现场看一下的念头,这样也会促进埃及的旅游业。
我感觉,埃及方面当然会继续采取这样的做法。可能埃及方面觉得,这是对埃及和西方国家双赢的一种合作模式吧。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政治因素掺入,比如二战期间德国人的考古许可证全部被吊销,并转给英国或美国等等。现在也有政治上的因素,比如英国、美国这些埃及传统上的盟友能够得到比较好的、文物储藏量较大的遗址进行考古发掘。
艺术评论:日本人好像也对古埃及很感兴趣,日方也资助建造开罗埃及博物馆新馆。
金寿福:开罗埃及博物馆新馆的资金中是有一笔日本的贷款的。日本早稻田大学在埃及至少有6个常年的考古点,这是他们从上个世纪60年代就经营的了。西方人一开始是瞧不起日本人,就跟瞧不起日本汽车一样。日本人有钱,他们在埃及的考古工作越做越好,发掘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考察的报告,有一部分概要用英语写,主要的内容用日语写,德国人看到有些东西是不能忽视的,就只好找人翻译日文的东西,或者自己去学日文。所以,要做学问,一定要做到让别人无法忽视才行。我感觉,日本是在这其中投入大量资金的。
艺术评论:现在的埃及人对古埃及文明有多强的认同感?
金寿福:埃及文明跟中国文明不一样,我指的是文明的传承。中国、印度或希腊文明都是有传承的,但是埃及没有。埃及人的宗教信仰、语言、民族成分都与古代不同了。
而且,埃及在19世纪初期就想要开始发展工业了。就是在那时候,他们发现很多法老的神庙和金字塔都是用石灰岩做的。比如,胡夫金字塔外面原来有光滑的白色石灰岩表层。于是,当埃及的阿里发动工业化革命时,这些古建筑上的石灰岩就变成了廉价的工业原料,很多神庙等古迹都被破坏掉了,石头被拿去烧石灰了。此外,现在我们去埃及能看到很多清真寺,建造这些清真寺的很多建筑材料也是来自吉萨地区的金字塔或各地的神庙。从这些事情上,就能看出埃及人对于法老文明的认同感。而且古代埃及有很多动物形象的半人半神的造型,甚至还有多达几千个神明,这些都与埃及人现在所接受的伊斯兰文明没办法相融合。事实上,他们对此是处在一个矛盾状态的,一方面他们的生计需要这样一个悠久灿烂的古文明来维持,他们靠古埃及文明留下来的东西发展旅游业,但是这个用来当作赚钱的工具却与他们现在所接受的很多宗教习俗相冲突。当然,在埃及人内部也有不同的看法,有些比较西化的人是十分赞成学习欧美的文物观念和文物保护技术的,而另一些思想比较极端的人则觉得法老的文明跟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关联。
当然,埃及人现在也都已经意识到古埃及的文物是他们的命根子了。埃及曾经的国民经济的支柱是棉花,现在则是旅游业。埃及这个国家的收入来源,第一是旅游业,第二就是美国的无偿援助。我每次去埃及都感觉这个国家(的产业)没得救了。
艺术评论:古埃及文明没能将入侵者同化吗?
金寿福:最开始埃及文明对入侵民族的同化是很厉害的,就有点儿像中原文化同化蒙古人和满清王朝似的。在古代埃及,努比亚人、利比亚人都是入侵者,都被同化了。但是遇到了希腊人,就还是不行了。希腊人对自己的文化身份的认同特别强烈,因此从托勒密王朝开始,埃及就进入到希腊化时代了。据说,整个托勒密王朝的帝王里就只有克里奥佩特拉会说埃及语,其他国王都不会说。当然,埃及的祭司仍然都是埃及人,他们是本地的精英阶层,因此,无论是托勒密也好,罗马人也好,都要收买他们,让他们在神庙里享有各种优惠的政策,于是掌握着知识的古代埃及的祭司阶层被收买以后,最终成为了希腊化时代和罗马统治者的工具。此后的埃及人,虽然仍居住在自己祖先的国土上,但是文化内涵却都丧失了。
艺术评论:经过殖民时代的掠夺性的盗掘,今天在埃及还有可能剩下什么重大的考古发现吗?
金寿福:古代埃及也跟古代中国一样,存在关于怎样才是合格的国王这样一个王权理念。那么,比如阿克纳顿和王后娜芙蒂蒂及其继任者图坦卡蒙,都是不见于埃及后期的王表里的,因为按照埃及正统的王权理念,他们这些国王(和王后)是不合格的,因此被后世修史的人故意遗忘了。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阿玛纳城的发现。那个地方现在是中埃及的一个村落,曾经却是阿克纳顿推行宗教改革到第六年的时候迁建的新都城,阿克纳顿的意思是要到一个圣洁的、没有被其他偶像或神灵玷污的处女地重新建都。阿玛纳城就是被一个埃及农民偶然发现的,随后才在那里开始正式的发掘。
还有就是现在很有名的图坦卡蒙墓,那也是由卡特偶然发现的。当时,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阿玛纳遗址和法老阿克纳顿,文献中也记录了在阿克纳顿死后即位的图坦卡蒙把首都又迁回了卢克索。卡特因此认为图坦卡蒙的陵墓应该在国王谷,但他在国王谷发掘的时候也不知道就真能挖到,只不过他认为古埃及盗墓贼不可能把所有王陵都盗光。事实上,其资助者卡纳冯伯爵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们几乎就要放弃发掘了。那时候,一战刚刚结束,欧洲人也没之前那么富裕了,卡特自己都说“我就是最后一个季节了”,(一般在埃及的考古发掘,都是集中在每年的10月份至第二年的3月份左右,3月之后夏天来临,天气太热无法继续田野发掘)当图坦卡蒙墓发掘完成后,文物被运送走的时候,卢克索本地的妇女就像在举行亲人去世的葬礼一样的哭天嚎地,因为他们的财源断了。(当然,那时候埃及还是英国的殖民地。)
如果要说现在还会剩下什么重大发现的话,我觉得可能还是会在尼罗河三角洲一带。因为,三角洲的很多地方都曾经被尼罗河水淹没过,包括古埃及王朝后期的好几个都城,所以估计在地下还能有所发现,但是现在具体讲会有哪些也很难,只能说那个地方剩下的考古发掘的工作量最大。
古埃及王表里有记载的国王的墓,基本上都已经被发掘光了,没剩下的了。但是,在卢克索西边的国王谷边上还有一个王后谷。古代埃及国王和王后是分开下葬的,国王的陵墓都有记载的,留下来的文献里都记载着每个国王的陵墓什么时候开始建、什么时候建造完成等等信息,而王后的那些陵墓,或王子、公主的墓是没有记载的,或许会有偶然的机遇发掘出王后或者其他贵族的陵墓。
艺术评论:古代埃及的帝王谱系到底有多可靠?
金寿福:除了故意遗忘的那些被认为“不合格”的帝王,埃及的纪年和王表还是比较可靠的,其王表显示的历史确实比我们的要早。埃及第五王朝就有了记载了,见于帕勒摩石碑上的记载。
事实上,每当古埃及的一个国王登基以后,会进行每两年一次的牛栏数普查,这项普查是非常严格的,因为牛很重要,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经济支柱。在记载的时候,是以国王登基的年数来记录,记录为牛存栏数的第一次、第二次等。那么,把每一次普查牛栏数的次数加起来就能计算出某个国王在位的年数了。
另外一个记录是尼罗河的水位记录。尼罗河每年都会泛滥,那么古埃及人从上游的阿斯旺那里就能观察到尼罗河开始泛滥时候的水位数据,然后会有人把这个数据快马加鞭送到王宫报告。王宫的官员通过阿斯旺观测到的水位,基本上能准确推测出当年整个尼罗河流域河水泛滥的水位,水位的高低与农业的收成也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