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 瑞 芳
中国古代小说早就注意到将人物命名和小说构思相结合，这肯定会影响《红楼梦》的人物命名。如明代末年刊行的白话小说《醒世恒言》有篇《钱秀才错占凤凰仪》，篇中的丑八怪偏偏叫"颜俊"，有反讽之意。
《红楼梦》中的白字大王薛蟠字曰"文龙"，与此命名法相同。《卖油郎独占花魁》男主人公叫"秦重"，音谐"情种。《红楼梦》中的"秦钟"与其音同义同字不同。而秦钟的姐姐叫"秦可卿"，音谐"情可轻"。但在《聊斋志异》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小说家有意识地、系统、全面、深刻地将人物命名和人物命运结合在一起。《聊斋志异》创造了人物命名成功的、成熟的艺术经验。将《红楼梦》和《聊斋志异》对比阅读则发现，在人物命名上红楼"聊斋"有很多类似地方，或者说，《红楼梦》可能汲取《聊斋志异》写作技法之处非常之多。
其一，人物的命运由其名字来决定。
聊斋：《双灯》的男主角未见有出众之貌，也未见有出众之才，更无什么根基，却极有福气，每天晚上有位美丽的姑娘毛遂自荐来跟他欢会。这样夜夜佳丽自投的福气哪儿来的？就是因为运气好，故而此人名叫"魏运旺",音谐"为运旺"。另一个聊斋故事中有位医生，被人指为杀人凶手，结果连恶狼都来畲他做脱罪旁证，此人名曰"大福"，果然福气不小。
红楼:贾雨村访问甄士隐时，甄家丫头有这样一番心理活动："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从字里行间看，甄家丫髮因为欣赏贾雨村雄壮"相貌，存了济贫扶困之心，本意只不过是惜贫助困而已。哪知，贾雨村将丫髮回头看成对自己有情，做官后就将此丫髮要去，最后成了正室夫人。甄家丫髮"偶因一回首，便为人上人"，无他原因，其名"娇杏-侥幸也。而给薛蟠打死的公子，叫"冯渊"，逢冤也。
其二，人名的蕴含和人物的个性、命运相关。
聊斋：《素秋》中有位读书人俞佝九，目下十行，自认为取青紫如探囊取物，不料发榜时名落孙山。"恂"有恐惧、惶急之意，"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恂而至于九，会受到多少伤害！终于病困而死。
红楼："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晴雯，"湘江水逝彩云飞"的湘云，两位女性的命运跟俞恂九相似，而命运都是由名字决定的：她们是极其难以遇到的明月，非常容易飘散的彩云。
就连小说中的"小字辈"，也逃不了姓名所限定的命运。
聊斋：《云萝公主》写从天上贬谪人间的云萝公主生了两个儿子，公主运用仙女的神异能力，判断出两个儿子不同的命运和秉性，她给长子取名"大器"，次子取名"可弃"。后来，大器十七岁及第，可弃赌博无赖，名如其人，一丝不爽。
红楼：王熙凤的女儿由刘老老取名"巧姐"，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后来贾府败落时，巧姐被狠舅奸兄卖给妓院，被刘老老所救。巧姐嫁给板儿为妻，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刘老老在给巧姐取名时就说过：这样的名字会令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其三，人名和人物秉性相反而相映成趣。
聊斋：《葛巾》男主角，得牡丹花为妻，无处不美，无处不善，却偏要对妻子的来历追根寻底，怀疑其是花妖,结果导致妻儿皆失。此等无用的玩意儿，偏叫个"常大用";《云翠仙》里仙女嫁了个无德无才的豺鼠子，居然想把妻子卖到妓院云，这样一个坏包，偏叫个"梁有才"。
红楼：出了名的呆爷，把"唐寅"念成"庚黄"的薛蟠，字曰"文龙"（庚辰本作"文起")，不管是文龙还是文起，总之都应该有学问。"常大用"、"梁有才"、"薛文龙"，类似的取名，显然带有反讽意味。
其四，一家人的命名和故事发展息息相关。
聊斋：田子成过洞庭而没，其子良耜长大后到湖北做官，夜过洞庭，见湖边有茅屋数间，内有人饮酒赋诗，一人自称老乡，名"芦十兄"，倨傲不甚为礼，却说有老友田子成葬于此，墓上有芦十茎。良耜次日寻至湖边，并无茅舍，一墓上果有芦苇十茎，他恍然大悟："芦十兄"暗藏墓葬之意，实乃父之鬼也。《田子成》故事中，儿子名良耜。耜，古代掘土用具也，良耜果然掘土发冢负父骨归葬，遗骨他乡者被儿子迁葬，名曰"子成"。
篇中三个人名是互相制约的，名字虽不能说完全左右情节，但举足轻重。
红楼：甄英莲本来是甄士隐的掌上明珠，在被家人抱去看灯时，被拐子拐卖。带她看灯的人名"霍启"，音谐"祸起"也。年纪很小就被拐卖，从此成为呆霸王的侍妾，命运真应怜，是其名字"甄英莲"的谐音。保不住女儿的父亲甄士隐，士隐是字，名叫"甄费"，真是个废物。
其五，人物之间的命名是互相制约的，又共同构成了作品的某种布局。
聊斋：《连城》中重人才不重钱财的少女连城，其名寓意"连城美玉"。被连城所爱的男子乔生，"乔"者，高也，"厥木惟乔"。连城从冥府复活，带回一位坚持要跟她"效英皇"的知府千金。连城和乔生为了爱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在这对知己爱侣之间忽然增添个第三者，不管蒲松龄如何喜欢"双美共一夫"，她都是多馀的，她叫"宾娘"就可以理解了。
红楼：贾府四位小姐分别叫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贾她们的名字时，贾雨村曾大惑不解：贾家这样的诗书人家，何以取如此俗名？冷子兴解释说，因为大女儿生在正月初一，故名为春"，后来的姐妹都谓之春。"三春争及初春景"，贾府日子一春不如一春。四千金的名字合起来，又是她们的命运："元迎探惜"音谐"原应叹窗。
琴棋书画"是仕宦之家千金小姐的"基本功"，也是贾府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贾府四春的侍女分别叫抱琴、司棋、侍书、人画，在"琴棋书画"前边各加一个动词，成为四侍女的名字，天衣无缝。这四位侍女在《红楼梦》中，后三位都有单独存在的人生故事：司棋有跟潘又安的故事；侍书有代替探春唇枪舌剑教训王善保家的场面；入画有因为"私相传递"被发现后遭遇冷心肠惜春的故事。估计在曹雪芹原有的构思中，抱琴在元春之死中，也会有自己的故事。
林黛玉和薛宝钗侍女的名字和她们的秉性、命运同样关系密切。绛珠仙子到人世还泪，其侍女的名字含凄苦之意，一为"雪雁"，含命运不济、不合时宜之意。雁乃候鸟，冬天飞南方过冬，倘若呆在雪里，还有什么活路？一为"紫鹃"，乃啼血之鸟。薛宝钗少言寡语，其侍女名"莺儿"，善言，代言也。小说数次写到莺儿娇婉善言，如说通灵宝玉和金锁是一对儿，说自家姑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好处等等。可以说，林姑娘两位侍女的名字，暗含着林姑娘的不幸命运，而宝姑娘侍女的名字，暗含着宝姑娘的为人。
其六，在故事的情节发展中，不断用人物的名字做文章。
聊斋：《莲香》桑生爱上两个女子，一名莲香，一名李女，据清代聊斋点评家何守奇评语："莲以怜称，李以履著。同归于桑，曰相连理。"白居易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指的是一男一女，聊斋中指的是两女共一夫。李女后来借燕儿之体还魂，嫁于桑生，莲香为之揭盖头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一句古诗，又是现实情景的谐趣描绘。
《仙人岛》里的书生王勉，字黾斋，在仙人岛宴会上，仙女用他的名字取笑："黾翁头上，再着一夕便成龟。
红楼：宝玉和宝钗的名字各与古诗有关，"此乡多宝玉"，"宝钗无日不生尘"。宝钗在酒席上射覆，射宝玉的"玉"，宝玉回答："敲断玉钗红烛冷"，这是一句古诗，又是宝玉和宝钗婚姻的结局。林黛玉也用贾宝玉的名字来取笑："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其七，在阴阳五行上用人名做文章。
聊斋：《金生色》篇中，金生色病死，其妻木氏和恶少私通，为金生色的鬼魂严惩，聊斋点评家认为："金木婚娶，疑是寓言。"金木相克，能有好姻缘？
红楼:贾宝玉深恶痛绝"金玉良缘"，相信木石前盟。其八:在人物的绰号或别称上大做文章。
聊斋喜欢以其主人翁的名字做短篇小说的篇名。有一篇别出心裁以人物的外号为篇名的：《细柳》。小说女主人翁因为腰特别细被人谐称细柳"。这个外号在她身上表现为两层含意:其一，是"腰细凌波〈小脚）细且喜心思更细"，写其从外形到内心都"细"的特点。其二，是借用汉代周亚夫治军的"细柳营"典故，说明其性格的最主要的亮点是:有杀伐决断，拒绝妇人之仁。所以细柳能够在教育儿子时，采取一般妇人绝对不可能采取的手段，比如说，将亲生儿子送进监狱。
红楼中与细柳命名有相当可比性的是林黛玉。贾宝玉一见面就给眉尖若蹙的林黛玉奉上一个"颦颦"，后成为大观园姐妹对林黛玉的统称。这个外号，对林黛玉的个性是画龙点睛。大观园建诗社时，林黛玉又得到一个"潇湘妃子"的号，这个号跟舜的两位妃子产生了关联，决定了其悲剧性命运。
以上几点，可谓凿凿有据，《说明》、《聊斋》红楼在人物命名上何其相似乃尔！
是《红楼梦》作者确实受到《聊斋志异》的启发，还是《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不谋而合？按时间关系和相似程度看，解释为红楼受《聊斋》启迪，当不为过。
《聊斋志异》中以人物命名把握人物命运无处不在，但是散在差不多百篇小说中。《红楼梦》以人物命名把握人物命运同样无处不在，却有机地组合在一部宏伟的长篇中。两书至少有以上七点类似或传承。在《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中，人物名字常常是性格，是命运，是情节。两位作家犹善于用谐音，用寓意，并用他们所创造的名字运筹帷幄地把握人物，这就是小说家的得天独厚。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让人的名字和命运取得如此的统一，小说却可以这样做。
在人物命名上做文章，是中国小说的优秀传统。外国小说家也有类似的做法，比如，《死魂灵》里几位地主的命名，就与其形象、个性有关。
乞乞科夫为购买死魂灵接触的第一个地主名"棱巴凯维支"，与俄语中熊"义同，这个地主的品性像只贪婪的熊，模样像只中等大小的熊，他家的家具，也都笨重结实，带有熊的特点。而中国小说早在17世纪的短篇《聊斋志异》和18世纪的长篇《红楼梦》中，对人物命名艺术规律的运用已达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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