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年去桑植县天平山之原始次森林,向导指石谷中一种高齐人肩的草本植物说:"这是银边兰,是世界上最大的兰草。"当时惊讶得不得了:兰草有这么大的么?原始森林里的所有植物都显得巨大,大得不可思议,是气候与土壤的原因,还是其他缘故?石谷中清泉长流,落叶盈尺,土质极其肥沃,谷中幽兰,高及人肩,疏落摇曳,风姿妙曼,令人不忍遽去。
回城后将一张兰草照片拿给一位画家看,画家高兴得搔首抿腮,并强行索走,说是要画一幅绝佳的兰草送给我作为回报。
说起画兰草,便让我想起清代的郑板桥与明代的马守真。前者是扬州八怪之一,后者是明代金陵的名妓,他们的兰草,算得画史上的绝品,我想,从前和以后,恐怕不会有人能再超过他们了。
板桥的兰草多与竹石一起,突出一种绝尘的高雅与风骨,他是画兰竹的圣手。他的兰草真迹存世甚稀,世间趋利之徒多仿冒,伪作流布。然伪作缺少那种风神骨力,内行一望便知。一年前我于鄂省某书画收藏家处见到一幅巨大的兰草画,其画长达一丈八尺,宽也有近丈之巨,绢质,多有破损处。画面以双钩笔法作怪石丛兰,石似湖石勾勒皴擦加点而成,望之寒瘦寂寞,兰草则疏落摇曳,双钩与墨笔俱用,基叶肥劲,颇有旨趣。画右上角有直排题款数行,署"板桥郑燮",并有画家印及收藏印十余枚。这位藏家言:此为板桥中年所作唯一巨幅,价在千万以上。我仔细观画,认定此必为后人伪作。世人所见板桥真迹,绝无如此巨无霸之作,这等肥劲巨兰,吾在天平山之原始森林曾见之,却未曾听说世间有哪个画家画过,尤其是板桥道人,画兰画竹,抒情达意,唯见风骨而已,多喜作寒瘦之姿。板桥的兰草我极爱之,自然天成,一叶都有气质,风神高逸。而观此巨画,笔力浑厚之外,却望见富贵雍容气,定非板桥真迹。
古人以诗言志,以画写意。无论何人画兰,大抵都为写心中气节。板桥一生喜画兰草,是他愤世嫉俗的表现,兰草、风竹、八分半书,构成郑板桥孤标逸致的人文品格。
世间画兰的妙手除板桥老怪之外,尚有一位前辈佳人马守真。此女字湘兰,明代万历年间金陵城名妓,色艺风情绝代,所画兰竹极负盛名。我曾于《收藏家》杂志上见到马守真所画兰草真迹图片数幅,把玩品味,心绪低回,见其兰,遥想其人,大抵有绝尘之姿与淡雅幽独之韵,比之郑板桥的但见风骨,多了一份惆怅凄迷。
马守真三十岁以前风尘卖笑,所画之兰草虽有气骨幽姿,却显出拘谨直板,从其一叶一石中,分明见出处世的惕惕栗栗,如履薄冰。青春长锁青楼内,肉体与灵魂都不得大自在也。四十岁之后,画兰叶兰花始运笔粗放,提、按、轻、重,流畅飘逸,所谓"潇洒风韵"。兰丛之畔常穿插墨竹数竿,枝叶离披,似迎风作丝竹鸣。兰竹之外衬以瘦石,气韵自然生动。观其兰草真迹,风骨之外,还有一个"幽"字,一种幽清、幽雅之韵,触目入心,令人怆然有怀。其设色灵芝兰竹石图卷及兰竹湖石扇画等幅,为传世妙品,应该说,它们的画意与艺术成就,比之后世板桥先生作品,可谓各擅所长,各见性情的。马守真作为风尘名妓,性喜幽谷兰竹,无疑也是身世之外的一种寄寓,肉身不幸沉沦欲海污潭,灵魂犹挣扎着追寻一片清洁的净土,这是很令人为她伤感的事。她的兰草,追求风骨风神的同时,未免现出一派孤凄余绪,明马守贞兰花图卷这是有别于世上画家的地方。
兰为花中君子,世间污秽太多,这一分清洁与孤高,是很需要我们用心血来滋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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