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时期,远赴西域的诗人除骆宾王,还有来济和张宣明。前者于显庆五年"))徙庭州刺史,龙朔二年)领兵抗击突厥,后者曾出 使西域的三姓咽面。来济只在出玉门关时作短诗《出玉关》,凄惨悲凉, 张宣明的《出使三姓咽面》虽激昂豪迈,却未写出边塞风光和细膩的心理感受,均不能和骆宾王相提并论。骆宾王在边塞诗中展示出开阔的地理视野和深沉的历史情怀,更为重要的是,他跨越时空将汉唐两大帝国在其精神世界相互对接,从汉代英雄的不朽业绩中汲取文化营养,变为自己从军的精神动力。对于骆宾王来说,西域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区域, 唐朝此时经略的地方,正是几百年前汉代英雄叱咤风云的战场。这就不能不让诗人浮想联翩,走进历史的深处,与汉代英雄进行精神对话。
因此,在骆宾王的边塞诗中,时间和空间、地理和历史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边塞诗提及汉代英雄,始于南北朝。如鲍照《代东武吟》:"始随张校尉,占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空塞垣。"吴均《出关》:"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边城将》:"君看班定远,立功不负义。"萧纲《从军行》 :"贰师将军新筑营,嫖姚校尉初出征。"可惜上述诗人没有出塞经历, 真情实感无从谈起。骆宾王就不同了,他在出塞之前就将汉代英雄引为楷模,到边塞之后这种英雄意识变得更为强烈了 。骆宾王在边塞诗中提到的汉代英雄有张骞、霍去病、窦宪、班超、耿恭以及苏武、崔驷、陈平等。
我们试引诗做一介绍。其《宿温城望军营》说:"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霍勋。',是指投笔从戎立功西域的班超和北伐匈奴的霍去病,"霍"一作"顾","顾"指晋代顾荣,在西域说顾荣,多有不合,且班、霍均是汉代英雄,更符合诗人当时的心情。投笔从戎之际,以班超的业绩激励自己, 身在边塞军中,缅怀霍去病的丰功而自我鞭策。他在《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中又说:"献凯多惭霍,论封几谢班。"将霍、班的伟业视为自己人生追求的目标,对比之中,故有惭愧之情。据《后汉书班超传》:"(超〉家贫, 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而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于是投笔从戎,立功边塞。据《史记,霍去病传》,霍去病数次领兵抗击匈奴取胜, 汉文 史 百 题武帝令其视宅第,霍去病发出"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豪迈誓言。班超晚年在西域上书皇帝请求东归,"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人玉门关。
骆宾王《从军行》云:"不求生人塞,惟当死报君。"此处反用班超典,更突出了骆宾王誓死报国的决心。他在《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中说"拜井开疏勒",用汉代驻守西域的名将耿恭典;在《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中又说:"泄井怀边将, 寻源重汉臣。"据《后汉书,耿恭传》:耿恭率兵据疏勒城,匈奴围困,截断水源,人马干渴困乏,"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 吏士渴乏,笮马粪汁而饮之。恭仰叹曰:'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乃整衣服向井再拜,为吏士祷。有顷, 水泉奔出,众皆称万岁。""寻源重汉臣"一句乃指张骞,汉武帝曾派张骞等人寻黄河源头。可见骆宾王在诗中提及汉代英雄,不是在搬弄史书典故,而是寻找建立功业的榜样激励自己。出塞从军之前,他在《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中就暗^激励自己:"勒功思比宪,决略暗欺陈。"窦宪曾北击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还,陈平是刘邦的重要谋臣,曾设计擒韩信,解平城之围,"凡六出奇计"。骆宾王任侠使气,胸怀阔大,他以一个诗人的身份与历史上的英雄相比,这本身就是一种自信,典型地体现了唐代诗人昂扬奋发的精神风貌。骆宾王的精神访古不仅有武将,还有文臣,其《边夜有怀》曰:"苏武封犹薄,崔宦不工。"苏武出使匈奴,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崔骝曾随窦宪北击匈奴,指陈时事,反遭罢黜。骆宾王笔下的这些汉代英雄当年在西域、北疆叱咤风云,上演了人生精彩壮丽的一幕,骆宾王将对他们的景仰崇拜之情融铸笔端,充满了要在大唐盛世有所作为的英雄气概。
初唐时期,这种崇汉文化心态在诗人当中是比较普遍的。窦威《出塞曲》:"会勒燕然石,方传车骑名。"崔堤《塞垣行》:"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然石。可嗟牧羊臣,海上久为客。"短短六句诗便提到了班超、窦宪和苏武三个汉代英雄。张宣明《使至三姓咽面》:"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人荒陬。"沈佺期《塞北二首》其一"何言投笔去,终作勒铭回"等,都是这种崇汉文化心态的反映,只是骆宾王表现得更集中更强烈罢了。当然,初唐时期的这种崇汉文化心态反映的只是诗人激励自己投笔从戎,建功立业,还未将汉代英雄与唐代的边塞状况联系起来。到了盛唐时期,随着边塞冲突的日 益加剧和社会形势的变化,诗人在汉唐对比之中融进了对时代的忧虑, 因而此时的崇汉文化心态便有了更为鲜明的指向性和深刻的文化内涵 。如高适《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说:"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
在《燕歌行》中又说:"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王昌龄《出塞》慨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都是忧虑边塞危机而呼唤名将,隐含着对时代的不满。从这个意义上说,骆宾王边塞诗中的崇汉文化心态,是时代文化心理在他心灵中的折射,反映了初唐时期文人对汉代军武精神的心理认同。当盛唐边塞诗人将对边塞现实的忧患 意识和崇汉心态融为一体的时候,边塞诗就具有了深邃的历史内涵和反映社会现实的力度。